荣夫人 | 清气·墨梅·温煦——宋遂良文学文献展上瑰丽的花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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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以本文,致意教师节,致敬吾师。
01
吾师宋遂良,年鮐背,清丽如初。背挺直,身高挑,思敏捷,语机趣,话轻柔兼睿智。除几多老年斑,几乎感觉不到漫漫岁月绵绵风雨在他身上的留痕。他还是那么真,那么纯,那么灵动,那么谦谦君子,楚楚动人。
宋遂良文学文献展展册一页
2023年6月17日,他的学子们在山东师大为他举办了一场“宋遂良文学文献展”。图书馆漫漫一层楼,文献浩博,图文并茂,承载着宋师跌宕丰饶的人生。90年起伏恢廓历程,70年育桃李。“一身正气”、“两肩道义”、“三尺讲台”、“四海文章”,是大家对他的高誉。
开幕式上宋师做了简短发言,感谢了一众人,以及简说心路历程。
——感谢,感激!感谢臧杰和92级的同学;感谢学科各位老师和魏建老师;感谢文学院和孙院长;感谢图书馆和杜馆长;感谢青岛文学馆;感谢我的亲朋好友和学生,感谢在座的各位!想不到自己能健康地活到九十岁。我经历了抗日战争的逃难,解放战争的酷烈,建国初期的激动,抗美援朝的艰苦,和包括文革在内的种种运动,也有过童年的欢愉,读书的快乐,爱情的美丽,友谊的动人,好奇、追求,探索……酸甜苦辣,遍尝人生百味。时代待我不薄,此生常存感激。云云。
宋师轻描淡写说经历了“包括文革在内的种种运动”。都经历了啥呢?57年反右他险些翻车,没掉沟里,但被摔到了路边,成了革命队伍的异己。58年“整团”运动中他获得三项“罪”:①赞同右派(储安平);②同情胡风分子;③“仇视苏联”(认为苏联专家应和中国教师同等待遇)。这三大罪状使他被开除团籍。66文革伊始,他即被以“修正主义分子”罪名揪出,因由:一是出身反动——他父亲宋炜因曾任过国民党县长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并因此殒命;二是他提出写作要“我心写我口”。被关进学校的地下室,挨批挨打被羞辱。幸有家室“牵绊”,未自杀。
所有“罪过”,都非过错,包括他爹的“过”。错的是颠三倒四的年月。
直到文革结束,42岁的宋师终见天日。他开始奋发起来,像急诊室里抢救生命一样,抢回被蹉跎的岁月和尚未被践踏掉的年华。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他要发光发热去了,这个生命里自带光热的人。教书、写作,“三尺讲台”、“四海文章”,余生岁月里熠熠发光生辉。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魏建主持
6月18日上午,是学子聚谈会,或称故事会。因为宋师有要求,只谈故事,不歌功颂德。聚会由山师大文学院博导也是宋师学子的魏建主持。
故事里有朗朗笑声也有数人数度哽咽。有人说他上学时吊儿郎当是调皮孩子,是宋师在泰安一中时把他矫正过来,挽救了一位“失足”青少年。这个黑大粗的堂堂汉子,说着开始哽咽。
数度哽咽的程翔教授
魏建请举手示意发言的程翔上台,说,程翔是语文特级教师,是全国最优的语文先生之一,也是最像宋老师的语文老师。程翔在泰安一中时是宋师的学子,七尺男儿,温文尔雅,任过北大附中副校长,但几乎一上台一开口就哽咽地讲不下去。他讲了几个宋老师怎么教他待他的故事,也学着宋老师的腔调气势磅礴地吟诵了一首古诗,最后含泪向宋老师深情告白:“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一位师大的卒业生女士说,她因事错过了一场宋老师的讲座,回来后同学们都说你错过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堂课。后来她知道了,宋老师说的大家最走心入耳的一句话是,大学期间你们一定要好好谈一场恋爱。她说宋老师至情至性是教给他们如何做个健康的人完整的人的好老师。结果宋老师那堂课后,他们班的恋人们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起来了。她的话引得大家会心大笑。
02
6.18聚会的基本都是宋老师的学子,但也有两位他的老友老同事,逾90高龄并长于宋师的吕家乡教授和87岁的袁忠岳教授。
吕家乡老师发言,宋老师倾听。这二位,堪称山东师大的并立双峰
6.17开幕式和6.18的座谈会,吕老师都默默无语地在场。我久闻其名,但不识泰山真容。从头一天,我即发现了这个其貌不算扬的沉默老头。6.18的聚会原本要求大家必须讲故事,当魏建老师请沉默的吕老师发言时,吕老师却没讲故事,但讲了见地。他的发言,简直就像一声平地惊雷,震得大家要么掌声雷动兼哄堂大笑,要么静默沉思。下边是他铿锵有力的发言文字“全本”,在此分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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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身边的人,过于亲密的人,再崇高再伟大,你也不会感到他崇高伟大,也不会怎么佩服他。我和宋遂良亲密相处40多年,从1981我在泰安见他,到现在40多年。宋遂良是我发自内心非常敬佩的一个人。敬佩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和他相比),我衷心地感觉到望尘莫及,我和他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这是我的内心话。这里不讲具体例子。他对家庭关系的处理,我望尘莫及;他数十年如一日资助家庭穷困的学生,我望尘莫及——而且他这样做能够得到傅定萱老师全力的支持;他在人际关系方面的亲和力,我望尘莫及。当然他写的文章我写不出来,尤其是《超然楼赋》,我用吃奶的力气也写不出来。这是宋遂良的真正的代表作,尤其最后那几句(——有忧有求,又何得而超然乎?所谓超然者,无求名求利之羁绊,有乐山乐水之胸襟,超然于物而静敛于心也。),忧国忧民还超然,转得真好。
但我不大赞成今天这个题目“生命可以有多美”。宋遂良的生命是相当美好,但也不是多么美好。我说实话,今天不说客气话。他49年参军,56年被迫复员。那时当然你也可以热血沸腾,但不让你干了,你美好吗?56年以后上了复旦大学。当然,上复旦大学显示你的才华,但那时候所读的一些东西已经有浓厚的苏联气味,能多么美好吗?你写的那些文章,哎呀,看这么年轻就在文艺报发文章,但是现在来看含金量到底有多少呢?美好吗?那个时代的烙印,它本身就造成你不会多么美好。你说这么美好,这是一种包装嘛!你到现在了,90了,还承认这些东西美好,这不胡闹吗?!
57年被打成阶级异己分子,这还手下留情,你美好吗?61年复旦毕业后弄到了泰安一中,教的是什么?当然现在好多学生都夸你,衷心地感谢你,你那时教的什么?当然课本里面也有能经得起历史考验的,但多数经不起历史考验。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过过,现在回想起来,我不会觉得我那时美好,你美好吗?1966年开始文化大革命,他还挨斗呢,比我被斗得还狠,你美好吗?
你美好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呀,从改革开放以后,改革开放以后你的生命,可以用两个字:绽放。你找到用武之地了。所以呀,我昨天看了你这个展览,我就觉得这个展览会就是对于改革开放的一支赞歌,没有改革开放,哪有你宋遂良的今天啊。再加一句,没有改革开放,哪有我吕家乡和老袁现在这个话语权啊,我们都是贱民啊,另册啊。什么叫另册?同学们,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哪一个人也体会不到。你宋遂良阶级异己分子比我们强,也强不了多少。我们就是要感谢改革开放,尤其是感谢胡耀邦,没有胡耀邦对五十多万人的平反,哪有我们的今天啊。所以你这个展览会就是一支改革开放的赞歌。当然改革开放以后仍然有些曲折,也不能说改革开放以后一切都美好。你想去YOUXING,敢吗?有些话能畅所欲言吗?不能的!你比我当然强啦。宋遂良强在哪呢?一个最突出的例子,他一直到现在为止,还被组织上聘请给年轻党员去上党课,而在上党课的同时呢,他又能巧妙地发出自己的一些心声,我真是望尘莫及啊!
我给我自己死后的墓志铭都想好了,一句话:他无可奈何地窝窝囊囊地度过了一生。老宋比我强得多。但是老宋的这个墓志铭也不会用这句话:生命多么美好。我倒是很赞成那个展览会给他加的标题:清气,一路走来。清气,从王冕的一首诗里面出来的,“不求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但前面还有两句,“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就是他家里面有一个洗砚池,就是写大字用黑墨完了以后涮涮笔,他这个洗砚池的水都黑了,洗砚池旁边有一株梅树,这个梅树啊,经常就受到这种黑水的浇灌,也可以说受到黑水的污染,弄得开的花都是黑的了。所以他题为《墨梅》。“不求人夸好颜色”,黑的梅花与那个鲜艳的红梅、素洁的腊梅相比,就不好看了。你宋遂良也是一株墨梅,成长的环境不是多么好,但是他顽强地拼搏,他的生命力很强。后来他又绽放了,所谓留下“清气”。这个,是值得庆幸的。但是你从那个洗砚池旁边长出来的,你有那个烙印。
不说什么多么美好,照着“清气”这个意思来写你的传记,可以写得比较好。我觉得最好你宋遂良自己来搞一个回忆录。
我最后提两个建议,一个,老宋抓住有生之年,口述一本回忆录。你别用手写了,你可能写不完就不会写了,毕竟90了嘛。这个事麻烦臧杰(宋老师学子)你来帮忙。第二个建议你口述一本文学畅谈。你就谈谈对于文学是什么你的理解?从古典文学到现代文学、当代文学这个变化,外国文学和现代文学的区别,你的理解。重要的作家作品。这个也得麻烦别人帮忙。这两本书你就畅所欲言,不要跟自己设任何禁区,根本不要考虑哪些话能不能发表问题。想说么就说么,不要有任何禁忌,至于以后怎么处理,另当别论,这是我的建议,完了。
以上文字,是根基吕老师的发言视频几乎原封不动“拷贝”下来的。吕老师的发言视频网上流布较广了,看文字和看视频效果差异还是较大的。但无缘看视频者权且看文稿吧。
宋老师等着吕老师发言毕准备鞠躬……
03
吕老师虽然没讲故事,但他严格遵循了宋老师的要求:不唱赞歌。他也不唱不痛不痒的平庸、靡靡之音。他唱的是什么歌呢?是反调、是异议吗?
NO!非也。
他唱的是空谷足音。他当然有满腹不平,为他的老友宋遂良不平。他说宋遂良就是一株墨梅,他原本是鲜艳的红梅、素洁的腊梅,但环境所致,他成了墨梅。但终究他还是梅,独留清气在人间。
吕老师的话,从肺腑冲决而出,铮铮有声,芒寒色正,那是一种超然于所有浊气、浮华之上的清醒,也是一种警醒。他们那一代人啊!
他声如洪钟,锵金铿玉,生命虽遭遇过绵绵不竭的劫难,但没有一丝自艾自怜,有的是自重,是一个知识分子顶天立地不可摧折的尊严与磅礴气息。
同在现场的散文家李木生先生说,此公如一棵老竹,凛然!
左起:李木生、宋遂良,作者
最是动人处,年高九零的耄耋老人宋师,在吕老师黄钟大吕般的高亢声色中,他像个小学生一样恭顺倾听;在吕老师即将结束发言时,宋老师慢慢起立,一俟吕老师言毕,他便向吕老师献上了三鞠躬,然后握手拥抱。现场掌声四起。
宋老师向吕老师三鞠躬。宋师左手,是87岁的袁忠岳教授
宋师和吕师除了握手,记得还拥抱呢,可惜我未及时拍下
会后宋老师对我说:我非常感激他!他这个讲话使座谈会提高了N个档次且有了灵魂。
是的,吕老师的发言,对宋老师的“展会”,有点睛之功。
宋老师的师大学子张清华曾著文说,“我觉得,山东师范大学之所以能够成为一座值得我们骄傲的学府,没有宋师这样的学者是不可想象的。他就是我们的学校,我们专业的灵魂所在。”
那么,吕老师呢?
清华还说,宋老师的学识与智慧,热忱与诚挚,早已成春风化雨;他的感性与纯真,自由与不羁,亦已成人生样本;他的率直与通达,诗意与浪漫,早已成效仿典范。正因为有宋师这样的人,我们的学校就有可能多出几个耿介忠直的赤子,而少一点“精致利己”的市侩气。
清华是诗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他对宋老师的评价准确、精确到小数点之后了。他说得极是,我们无法、无须再说什么了。
那么,吕老师呢?我想说的是,吕老师和宋老师,于山东师范大学,他们是双峰并峙、双雄并峙。
如果说宋老师是玉树临风(我不想用清华兄的“老树临风”,因为宋师不老朽、不老迈,重要的是不老道。他活到百岁也不老道。他至纯至性,至死亦赤子心。如果再有什么运动,他可能还是那个被运动的对象),那么,吕老师就是壁立千仞。玉树临风VS壁立千仞,这便是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我的母校的灵魂。
还有,那天参加座谈会的王骞先生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吕老师,是神一般的存在。
神一般的存在,是怎样的存在啊!至少6.18那天,我见证了冰山一角。
致敬宋师,致敬吕老师,致敬臧杰等一众师兄弟的辛劳与创意。
(2023·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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